小仓雪·葬礼
步入中学三年级,但从未被教过生活中会有离别这回事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离别是什么?那个时候应该如何应对,我毫无头绪。日本的伦理道德教育终究还是懈怠了。
事实上我没有亲生父母,连亲生母亲的容颜都没有见过,便被养父收养了。如今,我的养父也不在了。养父的再婚对象,也就是我的继母,有一个女儿。在我小的时候,养父把我寄养在继母义姐家中,突然人间蒸发了。我记得在小学时家里还有父亲的照片,但是那些照片也逐渐被弃置,现在养父的声音、气味和面容,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。
失踪的原因至今也尚未可知。
虽说那时还是个孩子,但我隐隐觉得我处理不好与继母的关系。上小学的时候,我曾经看到过继母在扔我养父的行李。我没有阻止,我也厌恶养父抛弃继母和义姐的行为,说不定他在别的地方已经找了别的女人。这样想来,便可以轻易地接受眼前的现实了。明明我也是被抛弃的当事人之一,但我总觉得这件事离我很遥远,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。不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吧,养父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。但是,我知道对于继母来说,我的养父一定是个恶人,被遗忘也是理所当然。所以,严格意义上养父的失踪对我来说,也不算人生中的一件大事。
而真正的,对我人生有影响的事情,正在发生着。
“呐,什么时候回去呢?”
“接下来要干什么呢?”
“可不要住在俺家里啊。”
“加奈子小姐可是非常温柔的人啊,没想到会死于事故。”
“妈妈,我想喝可乐!”
“你们两个打算怎么生活?”
“高中生想必需要花费很多钱吧。”
大声喊出“吵死了”这样的话,现在的我还不具备那样的勇气。
在这里,我明白了无论是亲戚还是其他人,人与人是无法一下子就相互理解的。我中学时代的老师曾告诉我们,人这个字是由一撇一捺互相支撑而成的。但这真的是这样吗?现在这里就像地狱一样。
亲戚们自私的话语四下流传。就像机关枪射出的子弹,贯穿了我的胸膛,我的脑袋,我的肚子。现在的我就像个死人一样,啊呀,在葬礼上自喻为死者是否有些失礼呢?到头来,我只是盯着面前的寿司,放空了大脑。客观来看,那个无人问津的鱿鱼就像橡皮擦一样,逐渐失去光泽。当重要的人不在时,大脑只有一片空白。我在中学毕业之际,终于明白了这一点。
我的继母死了,
不是像我父亲一样突然失踪。虽然现在我父亲也被视为死亡,我的继母在众人的围观下停止了呼吸。
那是中学毕业典礼结束后的春假。
西边樱花的花期好像比预料的要早。我和继母、义姐一路聊着有的没的,来到购物中心。四月开始我就升入高中了,一些必要的文具,书包需要提前准备。然而,对我来说最期待的还是先前便约定好的,当我成为高中生的时候就会给我买的智能手机。
现在几乎每个人都有智能手机。我大半的中学同学都人手一个。我知道我不能太过奢求,因为我们是单亲家庭,而且我还没有血缘关系,所以我在中学时没有强求,一直忍耐着。当四月伊始,我确定要入学蓝滨高中时,继母终于和我约定,会给我买一个手机。
这一天中终于到了。我早早地起床,期待着拿到手机的那一瞬间。因为我一再催促,刚进入购物商场就在手机专卖店里,给我买了手机。很快我就沉迷其中,在购物的过程中就开始玩了朋友们中很受欢迎的在线射击游戏,又向继母和义姐要了她们的电话号码,打了恶作剧电话,还在美食广场拍了照片……
因为我一直沉迷于,以至于继母去世的那一刻,我都没能见到。
那个时候,我们乘坐从二楼到一楼的自动扶梯。我站在最前面,继母站在我后面,义姐站在最后。实际的情况都是事后义姐告诉我的,总之,一楼的舞台上正在举行某种活动,他们正在分发气球。一个孩子不小心放开了手,气球缓缓上升,继母探出身体想将其抓住。由于过高地评估了自己的运动能力,继母毫无预兆地从电梯上头朝下摔到了一楼地面。
身体倒转着,头朝下、直直地坠在了地上,创面的情况很糟糕,头部骨折,呼吸渐渐消失,她就这样死了。
撞击声和尖叫声传来,当我回过头,继母已经不在那里了,义姐脸上的表情凝固了。周围的人都紧张地看着下面,一楼传来惊叫声,因为继母已经不在那里了,我也慢慢意识到了什么,试图向一楼看去,那一瞬间,义姐将我抱在怀中,盖住了我的视线。
如果那时候我的姐姐让我看到母亲的尸体,也许我会更好地接受现实。我没有看到母亲流血、没有看到她失去呼吸、没有看到她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,所以在那之后,我就好像漂浮在云端一般,一直无法接受继母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。
母亲的葬礼全部是由义姐负责安排的。
联系亲戚、联系葬礼场所、购买丧服,我只是听从义姐的指示,按部就班。现在我们要去和殡仪馆的人商量下相关事宜。现在我们需要一起去买丧服。直至现在……
从头到尾我都很茫然地在点头,茫然间,时间一晃而过,不用考虑任何事情很轻松。当然,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懦弱。正是因为有自知之明,所以我选择默不作声。但是,这种做法现在似乎行不通了。在最后的解素宴上,和在葬礼上与初次见面的亲戚们一同用餐,还是应该说点什么比较好吧。
尽管义姐就坐在我旁边,现在的我也不得不自己做判断了。由于好久没有动过脑子的缘故,大脑没有任何思绪。一时竟不知应该拿什么餐具,吃什么,喝什么,应该说些什么,我对当前的情况感到害怕,感觉大脑停止了运转。此刻,做什么是对的,做什么又是错的?这个时候应该吃东西还是应该喝茶?去洗手间应该会比较好吧?接下来的我应该做什么才是对的。
“小雪”
不安充斥着我的大脑,一束光照在了我的左手上,我向那只手看去。义姐正紧紧握住我的手。好温暖。虽然她的手臂纤细,但一种包容一切的安心感在我心中扩散开来。然后,我抬起头,义姐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。
“你都没怎么吃东西,不舒服吗?”
义姐关心地看着我,我感到一切都变得繁琐起来。只觉想出一个妥善的回答也不简单。现在的我甚至连点头都做不到,只能用迷茫的眼神凝视着义姐。因为义姐的问询,等待着我回复的不仅仅只是义姐。一些亲戚也在关注着我,他们在意年幼的我的精神状态。好奇先前不知为何滴水未进,也不发一言的我会作何回答。会用什么样的措辞,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。另外,他们的眼神充满着幸灾乐祸,这不是自己的被迫害妄想,他们只是想看一场好戏。
我的大脑就像喝醉了一样摇摆不定。但酒什么的,我明明连水都没有喝。
在头脑一片混乱的情况下,我尽力挤出了一句。
“那个,我稍微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”
我并未知道那个回答能否让亲戚们满意,自顾站起身来。因为一直正坐在座垫上的缘故,腿脚有些麻木。虽然义姐立刻察觉到这一点,扶向了我的腰。我并没有道谢便径直离开了。离开的那一刻,我注意到用餐的地方陷入了寂静。只是不管不顾,向着礼堂的出口走去。
用餐的地方,继母和义姐那一脉的亲戚,金野家和我所属的小倉家一众亲属汇聚在了一起,会场时常充斥着各类无关紧要的对话,亲戚们主要的话题还是关于我和义姐今后的生活,只是不论如何讨论,还是很难达成共识。义姐已经步入社会,这还算好说,问题在于我。我刚刚中学毕业。正是花钱的时候。如果没有人来做我的监护人,仅靠自己是无法独自生活下去的。到底,我也不知道义姐能否担此责任。
在我经过礼堂的时候,一位工作人员向我表示了关心,而我直白地回绝道“我没事”,随后坐在了距离出口很近的花坛边缘。
微风吹过,我的长发摇曳起来,显得有几分阴郁。我的身长略高于平均身高,体型也偏瘦,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女孩子。所以入学前,曾想过去一趟美容院。这样说来,便想起曾经和也继母约定,在商场买完东西之后就去一趟美容院的。想到这些,心情又再次跌落谷底。
虽然是春天,但夜晚仍然寒冷。或许是微微有残留的雪的缘故。我常常想,要是家住在九州或其他地方就好了。
冬温夏热,刨冰应该是无限量供应的吧。尽管我的名字是“雪”,但我非常讨厌寒冷。一旦冷起来,不论做什么都会变得很麻烦。出于对寒冷的惧怕。从而变得渴望与他人拥抱,啊啊,贪恋与人拥抱时温暖的体温。在他人的怀里,周遭的虫鸣都近乎寂静,连风也停止了,就像是我独自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一般。
我深吸一口气,将空气充满我的肺腑,然后缓缓地将气呼出。周围没有任何人。当我意识到没有任何人在场时,在我吐气的同时,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出来了。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。
“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、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、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、”
犹如嘶吼,犹如动物的鸣啼。咆哮的声音犹如从体内被生生挤压出来一般。但自己又为哭泣的样子而感到羞耻。为了不让声音显得太大,我把脸埋在了膝盖上。
什么嘛。这到底是什么嘛。为什么,为什么是我。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眼光。我刚才就一直想这样说。但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,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。想到这我便放弃了。只是如今一不小心,内心的情感便顺着深呼吸时的吐息,不受控制地漏了出来。
为什么我要遭受那样的眼光?我有做错什么吗?养父失踪,现在继母也去世了。亲戚们互相推卸责任。只顾各扫门前雪,“各扫门前雪”,这样说恰当吗?偏偏是在升入高中之际。原本愉快的生活才刚刚开始。可在这之后我应该依靠谁,该怎么做,要怎样生活才对?没有喜欢的东西。也没有想做的事情。我只是随波逐流地活着。随波逐流的生活很轻松,以至于我一直活在别人为自己规划的轨迹之下。继母。喂,继母。现在我该怎么办?
我想见继母
“想要见到你啊!”
啊啊,说出来了,一不下心就说出口了。心思从嘴里溢了出来
如果之前能与继母再亲近一点就好了,想说的话再多说一点就好了,感激之情能再多一点传达到就好了。但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。
为了忍受着寒意和泪水,我紧紧地握着裙摆口袋里的手机,紧紧地握着,至于我一度想过手机是否会因此而损坏。突然,手机发出“噔噔”的声音。我拭去溢出的泪水,看着手机屏幕,自动语音助手功能正在运行。持有智能机的同学说过。它有问必答,不论是开玩笑也好,还是问任何问题,任何事情...…
我立刻呼喊着
“我想要再次见到继母!”
屏幕闪烁了一会儿,手机给出了答复,“对不起,我不太清楚”
我生气地站了起来。再次长按手机,启动了自动语声助手。
“去找到继母!我想再次见到继母!检索!让我见到继母,搜索继母,找到我的妈妈,检索……去检索啊!”
我大声喊叫着将手机抛出。手机撞在了砾石上,弹跳了几次后停了下来。气喘吁吁的我,每次呼吸都伴随着泪花夺眶而出。好不甘心。我也曾在短跑比赛或考试分数上输给同学。但是那种寻常的失败在此刻根本不值一提,悔恨与懊恼不停地溢出,刺痛着我。我被蛮不讲理地击倒。输给了世界。输给了现实。我的一切,都被夺走了。
周遭重返寂静,等冷静下来我才意识到。这部手机是继母为我买的东西,与继母之间的羁绊终究会渐渐消逝!明明我们之间的联系从现在就已经开始走向消散,但我却主动破坏、试图抛弃它,我到底在干什么!
我立刻冲向手机,手机的屏幕和背面留下了微小的划痕,但当它顺利启动时,我还是松了一口气。
随着手机屏幕亮起,上面写着『找到了以下小说』,这是根据我刚才喊叫的只言片语检索出来的结果、
“寻找母亲……”
标签: